讓色彩、聲音與緣分進駐的一個月(上篇)
文/李奕萱
回到臺北近一個月,有時我會想起在橋頭的日子,想起夜裡的寂靜如何放大蟲鳴鳥叫,想起白天太陽烘烤房間和皮膚的火燙,想起或騎著腳踏車或用自己雙腳踏上沒有計畫的旅程,想起天空毫無邊界的藍,想起稻田一片金黃與翠綠,想起滿樹待採收的「檨仔(芒果)」,想起親人與不親人的貓貓狗狗,也想起「來泡茶喔!」叔叔、阿姨的熱情呼喚。
那是充滿色彩與聲音的一個月。
有些計畫,在申請之前就會有「怦然心動」的命中註定感,STUPIN的「無所視事」就是這種感覺。奕臣通知我入選的時候,我正在紐約進行一趟沒有目的的旅行,有點驚喜,卻也好像沒有真的很意外。
去年年末和今年年初,我剛好經歷並結束了幾份很消耗的工作,也參加了許多石沈大海的提案與比賽,身心都降到了低點。我真的還要繼續寫作嗎?我開始疑惑,無法回答。那時作為自救、也為了尋找答案,我做了兩件事,一件事是申請了紐約布魯克林藝站(Brooklyn Artists Studio,簡稱「BAS」)的住宿,到了美國一個月;另一件事,就是申請了STUPIN的計畫。
從家鄉北投到紐約,回到北投後再到橋頭,這樣講有些俗套,但我整個心開闊了許多。我在申請「無所視事」計畫時提到,我希望什麼都不想,放空自己,讓環境進到我的身體裡。如果說紐約是把我的烏雲慢慢清開,在橋頭我就是在已經淨空的狀態,能夠全然地、純粹地吸收這裡的人事物、土地與感情。
我在前往橋頭的路上,開始有一點緊張——每一趟旅程的開始,好像還是難免會有點不安。我開始上網查資料,想知道我將要去到哪裡。看著看著,我突然發現橋頭正是美麗島事件的起點「橋頭事件」的發生地呀!長期研究台灣歷史的我,立刻興奮了起來。
這個興奮被奕臣的熱情款待延續了下去,帶我走訪橋頭夜市、糖廠,向我分享他成長的大小經驗,也聊他以前在台北、在紐約做過的藝術創作——奕臣也曾經住過BAS,多麼奇妙的緣分。
我格外喜歡橋頭糖廠的老工廠,那是一個時間被凝結的魔幻空間,沒有過多的修復,在鐵櫃中仍有當初員工的私人用品,彷彿一切靜止在數十年前。奕臣作為藝術家的自然風範,也在老工廠裡自然流露,他指著平台,想像著如果能在這邊做劇場,該有多有趣——啊,藝術真的就在生活的每一處,俯拾即是。在我一抵達橋頭,我就深刻體悟到這點。
奕臣北上後,輪到我自己的探索期,延燒了兩天的興奮後,其實有點疲倦,像是電池用光的感覺。所以我沒有太催促自己,容許自己在三合院抱頭大睡了一整天,一步都沒踏出門。
以前如果我這樣做,我通常會有點罪惡感,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。但我這次,就是來無所事事的,照顧好自己、放慢腳步,都是必要的。
更何況,三合院本身就是一個很有趣的探索起點。除了奕臣留下的大量藏書,還有可愛的狗狗娃娃、巨大的大同寶寶、換頁會發出輕響的翻頁鐘,夜晚還有蝙蝠四處飛。有一晚我走出門看蝙蝠,也順帶看到了美麗的、幾乎無光害的星空。
充飽電後,以三合院為中心點,我開始輻射性地探索四周。先是簡單地去超市買菜,餵飽自己;再來,喜歡散步的我開始四處走走,誤打誤撞地,我遇到了附近香舖的一對可愛兄弟和他們的爺爺、奶奶。看到兩個小男孩開心騎著小腳踏車的模樣,我忍不住駐足多看幾眼,立刻引來了他們爺爺奶奶的好奇——我後來才慢慢發現,我在這個地方,是有點怪的外來種生物啊!
接受了自己的「怪」,也有點喜歡上這個新身份,我開始怪人闖天下,橋頭許多看似尋常的小事物都讓我驚艷:悉心照顧的一整排培栽、稻田上用來嚇鳥的千奇百怪裝置(有破氣球、彩帶還有選舉旗)、放在奇妙地方的空椅子。我常常一出去散步,四處拍照,一兩個小時就不見了。
比起腳踏車,我喜歡走路太多了,因為擁有可以隨意停下腳步的自在時,真的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事。例如我看到了一隻美麗的貓,尋貓前行,認識了茶莊的阿姨,進而得知了她曾是這區的婦聯會主委、曾考過很難的品茶師考試,還有她的手機就跟我一樣裝滿了貓咪的照片。
大家都說,高雄人熱情,這一個月我真的感覺到了。除了在茶莊喝茶聊天,我也叨擾了香舖好幾次,大叔們愛說古,我聽了橋頭從日治時代以來的秘聞,也知道了三山國王的趣事。在路邊,也總是會有人來跟我攀談。我在稻田旁邊拍照,就有農人驕傲地來介紹他種的是黑糯米,外皮顏色會從綠色、黑色再變回黃色,才可以收割;站在稻田用旗子趕麻雀的大姐,看到我好奇地望著她,也主動跟我打招呼。這些小小的、奇妙的緣分串起了這個月的每一天。
而更重要的一段緣分,當然是和郭媽媽的互動。早在來到之前,我就從之前的分享中得知,郭媽媽很常「餵食」藝術家。我很快就感受到了這份熱情,儘管她要上班,卻總會趁著時間的空隙,送上好吃的在地美食碗粿、肉燥飯、紅豆薏仁,小農種植的香蕉、荔枝,還有她自己好手藝的肉羹飯、咖哩飯。「你有被餵胖欸!」奕臣下了這個註解時,我忍不住看了鏡子一下,有嗎?大概是幸福肥吧。
我也很喜歡跟郭媽媽聊天,她就像許多台灣女性一樣,從年紀輕輕就背負起了家庭的責任,總是照顧著別人,到很晚才發現照顧自己也一樣重要。聽到這些往事時,總是很想給郭媽媽一個擁抱。
三合院不只是我的中心點,也曾經是郭家的中心點,直到今天,他們都住在附近。每天我都會聽到伯父們泡茶、煮熱水的聲音,會見到他們去主廳祭祀祖先,倒垃圾時也意外和奕臣的姪子閒聊了幾句,這些非常日常、非常家庭的連結,讓人可以想像當初大家族住在三合院時的光景。
有一天我也到主廳門口拜了拜,很感謝有這個家庭,因為他們才有了奕臣,也因為他們的接納與包容,我才能在這一個月享受這份美麗的緣分。